2018年10月9日 星期二

手足

手足  

梅子

我的家在一個偏僻的山村,父母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我有一個小我三歲的弟弟,有一次我為了買女孩子們都有的花手絹,偷偷拿了父親抽屜裏五毛錢。父親當天發現錢少了,就讓我們跪在牆邊,拿著一根竹竿,讓我們承認到底是誰偷的。我被當時的情景嚇傻了,低著頭不敢說話,父親見我們都不承認,說那兩個一起挨打,說完就揚起手裏的竹竿,忽然弟弟抓住父親的手大聲說:「爸,是我偷的,不是姐幹的,你打我吧!」父親手裏的竹竿無情地落在弟弟的背上、肩上,父親氣得喘不過氣來,打完了坐在炕上罵道:「你現在就知道偷家裏的,將來長大了還了得?我打死你這個不爭氣的。」

當天晚上,我和母親摟著滿身是傷痕的弟弟,弟弟一滴眼淚都沒掉。半夜裏,我突然號啕大哭,弟弟用小手捂住我的嘴說:「姐,你別哭,反正我也挨完打了。」我一直在恨自己當時沒有勇氣承認,事過多年,弟弟替了我擋竹竿的樣子,我仍然記憶猶新。那一年,弟弟八歲,我十一歲。

弟弟中學畢業那年,考上了縣裏的重點高中,同時我也接到了省城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那天晚上,父親蹲在院子裏一袋一袋地抽著旱煙,嘴裏還叨咕著:「倆娃都這麼爭氣,真爭氣。」母親偷偷地抹著眼淚說:「爭氣有啥用啊,拿啥供啊?」弟弟走到父親面前說:「爸,我不想念了,反正也念夠了。」父親一巴掌打在弟弟的臉上,說:「你怎就這麼沒出息?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把你們姐倆供出來。」說完轉身出去挨家借錢。我撫摸著弟弟紅腫的臉說:「你得念下去,男娃不念書就一輩子走不出這窮山溝了。」弟弟看著我,點點頭。當時我已經決定放棄上學的機會了,沒想到第二天天還沒亮,弟弟就偷偷帶著幾件破衣服和幾個乾巴饅頭走了,在我枕邊留下一個紙條:「姐,你別愁了,考上大學不容易,我出去打工供你,弟。」我握著那張字條,趴在炕上,失聲痛哭。那一年,弟弟十七歲,我二十歲。

我用父親滿村子借的錢和弟弟在工地裏搬水泥掙的錢終於讀到了大三。一天我正在寢室裏看書,同學跑進來喊我:「梅子,有個老鄉在找你。」怎麼會有老鄉找我呢?我走出去,遠遠地看見弟弟,穿著滿身是水泥和沙子的工作服等我。我說:「你怎和我同學說你是我老鄉啊?」他笑著說:「你看我穿的這樣,說是你弟,你同學還不笑話你?」我鼻子一酸,眼淚就落了下來。我給弟弟拍打身上的塵土,哽咽著說:「你本來就是我弟,這輩子不管穿成啥樣,我都不怕別人笑話。」他從兜裏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用手絹包著的蝴蝶髮夾,在我頭上比量著,說:「我看城裏的姑娘都戴這個,就給你也買一個。」我再也沒有忍住,在大街上就抱著弟弟哭起來。那一年,弟弟二十歲,我二十三歲。

我第一次領男朋友回家,看到家裏掉了多少年的玻璃安上了,整間屋子也收拾得一塵不染。男朋友走了以後我向母親撒嬌,我說:「媽,咋把家收拾得這麼乾淨啊?」母親老了,笑起來臉上像一朵菊花,說:「這是你弟提早回來收拾的,你看他手上的口子沒?是安玻璃時劃的。」我進弟弟的小屋裏,看到弟弟日漸消瘦的臉,心裏很難過。他還是笑著說:「你第一次帶朋友回家,還是城裏的大學生,不能讓人家笑話咱家。」我給他的傷口上藥,問他:「疼不?」他說:「不疼。我在工地上,石頭把腳砸得腫得穿不了鞋,還幹活兒呢……」說到一半就把嘴閉上不說了。我把臉轉過去,哭了出來。那一年,弟弟二十三歲,我二十六歲。

我結婚以後,住在城裏,幾次和丈夫要把父母接來一起住,他們都不肯,說:「離開那村子就不知道幹啥了!」弟弟也不同意,說:「姐,你就全心照顧姐夫的爸媽吧!咱爸媽有我呢!」

丈夫升上廠裏的廠長,我和他商量把弟弟調上來管理修理部,沒想到弟弟不肯,執意做了一個修理工。一次弟弟登梯子修理電線,讓電擊了住進醫院。我和丈夫去看他,我撫著他打著石膏的腿埋怨他,「早讓你當幹部你不幹,現在,摔成這樣,要是不當工人能讓你去幹那活兒嗎?」他一臉嚴肅地說:「你怎不替我姐夫著想著想呢?他剛上來,我又沒文化,直接就當官,給他造成啥影響啊?」丈夫感動得熱淚盈眶,我也哭著說:「弟啊!你沒文化都是姐給你耽誤了。」他拉過我的手說,都過去了,還提它幹啥?那一年,弟弟二十六歲,我二十九歲。

弟弟三十歲那年,才和一個本分的農村姑娘結了婚。在婚禮上,主持人問他:「你最敬愛的人是誰?」他想都沒想就回答:「我姐。」弟弟講起了一個我都記不得的故事:「我剛上小學的時候,學校在鄰村,每天我和我姐都得走上一個小時才到家。有一天,我的手套丟了一隻,我姐就把她的給我一隻,她自己就戴一隻手套走了那麼遠的路,回家以後,我姐的那隻手凍得都快拿不起筷子了。從那時候,我就發誓我這輩子一定要對我姐好。」台下一片掌聲,賓客們都把目光轉向我。我說:「我這一輩子最感謝的人是我弟。」在我最應該高興的時刻,我卻止不住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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