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21日 星期一

《老子》的修道方法

《老子》的修道方法

《老子》描述了一種極為玄奧的生命至境:得大道,不但可長生久視,還能具有終極智慧。然而如何通達其道境,才是人們最為關心,也是最為關鍵的問題。遺憾的是,《老子》一書並未對此作專題、詳致的論述,其中方法顯得零散而又含糊。及至目前,幾種較為知名的注疏也屬欲言又止、朦朧難會。筆者立足《老子》表義,參照諸家詮說,結合自身體驗,對該問題作一定的挖掘、歸納,從入道初門、高級技巧、終極心法三步驟探討其修道方法的基本思路及主要內容。

“專氣致柔”為入道初門

道家有一套非常完整詳細的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煉虛合道的修道程序,其中,專氣致柔是必然要經歷的基礎性功夫,也是最為有效的入道手段。《老子》說:“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第十章)我們可暫將其理解為調息至專一不亂,思維意識之有條不紊。在這個過程中,私慾越少,則呼吸越柔、越專,越不會陷入亂想紛擾或昏沉不明的“坐病”,最終“能如嬰兒”般淨柔專純。至於如何達到此“柔”境,可從三個方面來引申闡釋。

首先是如何調息。《老子》沒有專門記錄調息之步驟,只是在宏觀上談論。但從古至今,道家、道教調息之法大同小異,其核要都是專注於呼吸,減少思慮對身心的干擾、危害。具體方法有“數息”“聽息”等。此處可藉《太乙金華宗旨》之“迴光調息法”來加以補注:“聰明總一靈光而已。坐時用目垂簾後,定個準則便放下。然竟放又恐不能,即存於心聽息。息之出入不可使耳聞,聽惟聽其無聲,一有聲即粗浮而不入,細即耐心,輕輕微微,愈放愈微,愈微愈靜。久之忽然微者遽斷。” 如何調息致柔,此論說得再清楚不過了。這是符合《老子》道論的主題思想的。最高明的調息是莊子所說的“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 。其實,這與“迴光調息法”只是程度、進境或描述話語的各異而已,最終均同歸為一,且與《老子》所謂“專氣致柔”並無不同。

其次是身心柔化。《老子》所論及的“專氣致柔”,諸家註解頗有精當之說。王弼認為:“專,任也。致,極也。言任自然之氣,致至柔之和。” 河上公也雲:“心當專一和柔而神氣實在。” 實際上,呼吸和身心柔化是統一的。調息專一,身心自然馴柔;而身心柔軟,呼吸自然專純。“蓋心細則息細,心一則動炁也。息細則心細,氣一則動心也。定心必先之養氣者,亦以心無處入手,故緣氣為之端倪。所謂純氣之守也。” 專氣、致柔乃一體之用,相互促進而入道。

再次是日常中做功夫。日常之“守柔不爭”做得越好,則人“心氣”越正,靜中專氣將更柔、更深。為此,《老子》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第八章)“見小曰明,守柔曰強。”(第五十三章)這也說明,老子的修道方法不是單一的幾個步驟,它實際是與生活中的時時事事相關。行為越正、德性越高,專氣致柔的層次就越深。
雖說是“入道初門”,但此層次實是至淺至深,正如《老子》所說:“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第七十章)其中既有靜坐專修,也有動靜不拘的高格要求。如能進入上述道門,則面臨更深一層的虛靜。


“致虛守靜”為高級技巧

“致虛守靜”既是境界論,也是工夫論。如何更進一步,通達大道之“虛靜”?《老子》道論中談到了幾條綱要,此處可從四個方面展開:

第一,進一步訓練“專氣致柔”。“虛靜”實際是“專氣致柔”的更深層。“致虛極,守靜篤”(第十六章),則可保證大道境界的綿綿不絕。

第二,“觀”修道之反复。《老子》說:“萬物並作,吾以觀其複。”(第十六章)“觀”在此處屬於方法實踐,含義較為豐富,初層含義可解釋為觀察、審視自己狀態的起伏,從而“滌除玄覽”。這是個體對“虛靜”工夫的進一步涵養、維護、純化。深層含義則是以道觀之、以道為用。如第四十章說:“反者,道之動。”反觀,實際上就是大道妙用之發生。王安石對此解釋為:“复,本也。萬物並作,吾以觀其複,非致虛極,守靜篤,不能與於此。” 他認為如果不是以道的根本境界來觀察,是不可能真正致虛守靜的。到底如何“觀”?《老子》認為“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第一章),既可以從“無”觀,也可以從“有”觀,因為有、無都是大道的顯現。王弼也認為“觀”是“以虛靜觀其反复,凡有起於虛,動起於靜,故萬物雖並動作,卒復歸於虛靜,是物之極篤也” 。總之,進入虛靜之境,則無中見道,有中見道,內外動靜都是一體之用,並不成為對立。

第三,守柔。《老子》通篇都在詮說一個核心:“守柔處下,不爭。”要保身就得身退,要往前就得居後,要高揚就得處下。“守柔處下”是《老子》的“三寶”之一。《老子》講:“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六十七章)“不敢為天下先”就是居後。守柔處下不是不進,而是趨合大道,全方位開放生命,從而更好地把握全局。正如第七章所講:“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陳鼓應也說:“有道的人把自己退在後面,反而能贏得愛戴;把自己置於度外,反而能保全生命。” 這些內容,常被研究者認為是動用機巧來保護自己,但實際上,這是真正的道智慧運作,是真正的身心虛靜之境。

第四,減損。《老子》的“以道觀之”“無為而無不為”,乃至寡欲、處下、虛靜等方法原則,實際上是一種涵養個體生命的指向。其根本在於對自我障礙的減損。這種障礙的核心並不是外物,而是自心形成的固執觀念。正如《莊子·胠篋》雲:“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 正因如此,才有絕聖棄智、絕仁棄義之說。《老子》在第四十八章中談道:“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真正脩大道者,崇尚的是“減損”。減損到極致,就是生命的純淨本根,就是與“道”相合的原質點。“致虛守靜”的本質也就是減損到極致,呈現大道本來。故《老子》反复規勸,即使對於聖人,也應“去甚、去奢、去泰”(第二十九章)。

本節之“技巧”,實際上很難量化為幾條固定標準、數據。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其核心是保持身心的專柔,進入虛靜,若存若亡,綿綿不絕。那種時候,“道”的自足、自生、能潤萬物的特性就展現出來了。而這也就是下文將要論及的“無為而為”。



 “無為而為”為終極心法

何謂“無為而為”?“無為而為”既是道境界的顯用,又是個體感通、領悟“道”的指導原則。當前的主流釋義往往將“無為”註解為“不作為”,然而根據《老子》的表述來看,此義似乎可再深入一些。《老子》說:“無,名天地之始。”(第一章)“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第四十章)言下之意,“無”即“道” ,“無為”實是“道為”。亦即虛化為無,由大道自然自作,無所不為,無所不成。故而“無為而為”就是與道渾然、任運眾妙。在此意義上,“無為而為”實乃《老子》修道方法的終極心法。作為終極心法,它集中體現在三個方面之大用上。

一者,以“無為”指導修道。一般情況下,人們的作為是以有限個體視角來進行的,這樣必然是處處掣肘受挫,效驗有限。必須與道溝通,立於大道之巔,“無為而為”,才可能真正完成道前築基、入道初門、致虛守靜,進入大道。從而具備視野、力量的無限可能性。此層面上的“無為而為”,核心在於進入深度靜定,恍恍惚惚、綿綿若存,體驗“淵兮似萬物之宗”(第四章),從“道”的高度來反觀一切修道方法、自我問題。最終實現“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第二十五章)的順天應道。《老子》五十四章中談到一點:“修之於身,其德乃真。修之於家,其德乃餘。修之於鄉,其德乃長。修之於國,其德乃豐。修之於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國觀國,以天下觀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老子之所以能達到一系列大道修養,是因“以此”觀之。“此”代表著“道”在各個層次中的運用。王安石即認為:“身有身之道,故以身觀身;家有家之道,故以家觀家;以至於鄉、國、天下。'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者,蓋以此道觀之也,言以此者,此則同於道,彼則異於道。” 也就是說,脩大道,必須進入無為之境,以道觀、以道修、以道用,方能體貼大道,身與道同。

二者,活用“無為”而成立世間諸有,即如何妙用於世間。有一個問題需要重申:《老子》思想的產生是為解決人自身的問題——“超越”一切外物,保持“無為”狀態,以至於“無不為”,實現生命存在價值的最大化。《老子》說:“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第十一章)一直強調“道”的有形作用。在治理上,“以無事取天下。”(第五十七章)“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第三章)在修道上,要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在教化上,要“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第二章)。在保身全心上,要“長生久視”,“無死地”。不過,這一切都必須以“無為”理念來作為,在無為的貫徹、引領、觀照下,才不至於走向反面,陷入利欲之害。

三者,以“無為”來安頓自身生命。《老子》道論的最終目的是要使人達到與道渾成,從而自在、自足、自作的境界。一般意義上的人類生命是以慾望為基本形式而存在的,這必然導致生命的局限性和種種殘缺。無為,實際上是將生命存在的價值拓寬、最大化,不再限於慾望層之狹窄。《老子》說:“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第七章)從其總體表述可看出,當人達到無為之境,生命展現的是無所缺憾的飽滿、專純,可進可退,可得可失,寵辱不驚。並能在紛亂無序的慾望面前保持一種存在的清醒:“絕學無憂,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傫傫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且鄙。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第二十章)老聃的生命狀態是自足的,是與大道合一的。他“功遂身退”(第九章),置身於無為,歸於自身之飽滿,默默而行不言之教。

從上述看,《老子》通篇幾乎都圍繞著如何與道融合,如何運作眾妙而展開。《老子》其實是在不厭其煩地反複申講著同一件事:如何修道。

只不過並未專題性地詳述、記錄修道的具體步驟。但綜觀其表意體系,且結合後世部分註解及各家修道論述,不難發現其基本修道思想、方法。
 
(作者閆潤清為中央民族大學哲學與宗教學學院2014級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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