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2月16日 星期六

接近真相,自然會感到恐懼。

接近真相,自然會感到恐懼。



展開精神旅程,就像乘小舟進入汪洋大海尋找未知國度一般。誠心的實修會帶來心靈啟示,但是我們遲早都會遭遇到恐懼。大家都知道,一旦接近地平線,我們就會從邊緣地帶掉下去。所有的探索者都一樣,都很想知道那裡到底有什麼東西在等著我們,可是卻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勇氣面對那些東西。

我們對佛法產生興趣,決心一探究竟,但是我們很快會發現,大家在如何修持這件事上往往充滿著各種偏見。我們藉著洞見禪修來練習正念,徹底意識到自己的行為與思想。我們聆聽禪學演繹的空義,接受挑戰,和那開放而又廣大無垠的澄明之心相連。金剛乘給了我們一種概念,要我們處理各種情境的能量,觀察那覺醒的狀態和這些能量是不可分離的。這些方法隨便哪一個都可能吸引我們產生動力,懷著熱情向前探索。

但是,如果我們想深入表相之下,毫不猶豫地修練,到了某個時刻,我們不可避免地會經驗到恐懼。

恐懼是一種普世性的經驗。即使是最小的昆蟲都會感到恐懼。譬如我們跑去海邊弄潮玩水,看到海葵,用手一摸牠,牠立刻縮了起來。每一種生物一有恐懼都會自動收縮。一面對未知就感到恐懼並不是什麼可怕的事,那是活著的一部分,所有的生命共有的一部分。我們一感覺有孤獨的可能,死亡的可能,感覺沒有東西可以讓我們抓住,內心就會產生恐懼的反應。接近真相,自然也會感到恐懼。

碰到任何經驗,如果我們努力安住在經驗中而不逃避,我們的經驗就會變得非常強烈。沒有地方可以逃避的時候,事情會變得非常清楚。

在某一次閉關中,我深深體悟到一件事,我發現我們不可能既安住在當下而又同時任由妄念編撰劇情!我知道這聽起來沒有什麼,可是一旦親自領悟到這一點,你一定會變。眼前的這一刻,你是這麼清楚地見到無常;這麼清楚地見到慈悲、驚奇、勇氣,也這麼清楚地見到恐懼。事實上,一旦站在未知的邊緣,完全意識到當下,卻又沒有任何寄託,這時每個人都會覺得雙腳落空。然而就在這個時刻我們的理解會深化,我們會發現當下是非常脆弱的一刻。這一刻實在令人焦躁不安,卻又是完全溫柔的。

我們剛開始探索時總是懷抱著許多理想和期待。我們總想尋找答案來滿足我們長久的飢渴,卻一點也不想認識心中的妖魔鬼怪。當然,一定會有人提醒我們這一點的。我還記得第一次聆聽禪坐開示時,那位女老師就告訴我說:「不要以為打坐像是消愁解悶的渡假一樣。」可是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提醒我們,我們還是不相信。事實上,打坐確實會讓我們更接近心中的妖魔鬼怪。

我們現在所說的是了解恐懼,熟悉恐懼,直視恐懼─這並不是說要將其視為解決問題的方法,而是要完全去除我們以往看、聽、聞、嚐及思考事情的方式。真相是我們只要一開始這樣做,就會越來越謙卑,因為執著理想而產生的傲慢已經沒有存在的餘地了。只要勇於向前邁進一點,隨著理想必然生起的傲慢就會被照見。修行中的種種發現和相信什麼東西無關,卻和死去的勇氣有關,和不斷死去的勇氣有關。

正念、體悟空性、處理能量全都指向同一個東西,那就是要安住在原地不動,釘牢在原來的時空點上。我們如果待在原地而不形成造作,既不壓抑,也不歸咎他人或譴責自己,就會面臨一個不明確的問題。這個問題是無法從概念上獲得任何解答的。另外,我們還會跟自己的真心相遇。有一個學生說得很好:「佛性巧裝成恐懼,踢我們的屁股,要我們學會接納。」

有一次我去聽一個人演講。那個人談到他六○年代旅居印度的修行經驗。他說他決心去除自己內心的負面情緒。他努力地克制憤怒和色欲、他努力地對治懶惰與驕傲。不過他最想克服的卻是恐懼。老師一直告訴他不要那麼努力,他卻以為老師又是在教他另一種克服障礙的方法。

後來老師要他到山腳下的一間茅屋裏打坐。他關上門,開始打坐。天黑以後,他點了三支蠟燭。到了半夜,他突然聽見角落裏有一些聲音,黑暗中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條很大的蛇在他前面搖搖晃晃。他覺得那是一條眼鏡蛇。他很害怕,一直坐在那裡盯著蛇,不敢動也不敢睡。這一整夜,茅屋裡存在的只有他、蛇和恐懼。

天亮之前,最後的一支蠟燭也熄滅了,然後他哭了起來。他哭,不是因為絕望,而是因為內心終於柔軟了。他終於能體會世上所有人、畜的渴望;他領受了他們的疏離和掙扎;他發現只是一味地打坐是不會得到什麼東西的,只會更加孤立,更加掙扎罷了。於是他接受了──全心全意地接受──自己的憤怒、自己的忌妒、自己的抗拒、自己的掙扎和自己的害怕。

但是他也同時體認到自己的珍貴─體認自己既聰明又愚蠢,既富有又窮困,但是又深不可測。他滿心的感激,於是就在黑暗中站起來向蛇走過去一鞠躬。之後他就睡著了,而且睡得很熟。醒來以後,蛇不見了。他不知道這到底是他自己的想像,還是當時真的有這麼一條蛇。不過這已經無關緊要。講到最後他說,親近恐懼使他自己的「戲碼」完全崩解,他週遭的世界也徹底了結了。

從來沒有人告訴我們不要逃避恐懼。很少有人告訴我們要接近恐懼,要在恐懼之中熟悉恐懼。有一次我問千野古文禪師怎麼對治恐懼,他說:「我承認,我承認。」但是別人給我們的建議通常都是化解、安撫、吃藥、消遣─總之就是要擺脫掉它。

其實我們根本不需要這種鼓勵,因為與恐懼解離是我們自然會去做的事。我們習慣性地回頭就跑,只要看到一點恐懼的跡象便驚愕不安。如果感覺恐懼快冒出來了,我們不妨檢查一下自己。這麼做是好的──不是要打擊自己,而是要培養無條件的慈悲心。最令人心痛的事莫過於當下自欺了。

然而,有時候我們真的會走投無路;什麼都瓦解了,再也沒有逃避的可能了。這個時候,最深奧的真理突然一下子變得非常明白而平常─我們是無處可逃的。我們和其他人一樣看見了它──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楚。遲早我們會明白我們無法再美化恐懼,它終究會讓我們見識到以前聽過或讀過的教誨。

所以,下一次再遇見恐懼的時候,要認為自己很幸運。勇氣就是從其中誕生的。通常我們都認為勇者無懼,其實勇者只是親近恐懼罷了。我剛結婚的時候,我先生對我說,我是他認識的人當中最勇敢的一個。我問他為什麼,他說我雖然是個徹底的懦夫,但是碰到問題,事情總是照做不誤。

關鍵就在繼續探索而不要逃避,縱然發現某些事情不是我們想像的那般,還是照舊探索。我們會一再地發現事情根本不是我們想像的那樣。世上沒有一樣東西和我們想像的一樣,我可以非常確定地這麼說。「空」不是我們想像的那樣,正念、恐懼不是我們想像的那樣,慈悲也不是我們想像的那樣。

愛、佛性、勇氣,這些都只是密碼,真正的意涵我們心裡並不明白,然而我們都可以去體驗一下。我們一旦能靜觀事物的崩解而絲毫不逃避當下,我們就能明白這些密碼是直指人生真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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